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聚会即将结束）

碇真嗣：我想我现在准备好回答你的问题了。

与之同坐的真希波不置可否，说话的当口，在名叫 הארץ המובטחת 的聚会地点，众人齐聚的宴会已经差不多要进入尾声了。

加持良治：这场等待了三十多年的聚会可能要结束了，不过其实有很多本应该到场的人，比如我的父母，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或不能到来，或许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一起来怀念和追忆一下那些没有来、或者已经不在了的亲人、朋友、爱人。

赤木律子：那好，我先说吧，我怀念碇源堂司令，虽然碇源堂是个混蛋，但他也是个刚强的人。他深深地爱着碇唯，这塑造了他的生活，但碇唯已经因为意外不在，而追求想让她回来的这个目标，决定了碇源堂一切行动和爱的方向，这甚至扩大到了全人类之上，也恰好和SEELE的目标吻合，他们之间达成的舆论与共识决定了人类未来的命运，纪律与戒律在其间的作用，远远小于这种爱欲的决定作用。他要求我们恨背离这种伟大目标的其他个体或团体，共通的爱与恨，维系着NERV与SEELE。这种狂热的想法，正是它们认定了人类是存在有固有缺陷的，匮乏的不可弥补，他们怀揣着所谓人类福祉的心思来进行计划，他们认定自己一定会赢、与为什么阻止他们的人一定会输、为什么他们可以实现伟大进化或人类复兴的根本源泉。那么，这种爱一定是有偏见的，无疑扭曲了他们为了所谓“人类补完”目标的伟大，和灭绝全体人类的残忍，他们通过一种假的探求、一种叙事上的目标，只是为了证明他们能赢，能打造一个没有心之壁的命运珙桐体。正是这种有方向的爱，歪曲着最显而易见的明显事实。很多人说他是个软弱的人，但我并不知道这种评价从何而来，可能是在说因为他深爱碇唯，因为碇唯已经不在，产生了对他从此以后只能孤独终老的自我怀疑，因为人自我怀疑，所以才显得软弱，如此来说，怀疑他人才会使一个人变得刚强，而碇源堂他正是质疑NERV、质疑SEELE、质疑真嗣，质疑除他以外所有人的不足，他甚至连自己都会毫不留情地“攻击”，这是一种所有人共同拥有的匮乏，而不是只有我好、其他皆坏的匮乏，我觉得这是一种爱的刚强，远非软弱。

明日香：我想念葛城美里，她最后是满怀幸福康概赴死，同时她也是一名勇敢的人。葛城美里的爱是充满的道德的，她可能懦弱，可能想挽回那些逝去的一切，但她竭尽所能不让她所爱的父亲、爱人、孩子失望，不让那些信任期盼她可以把世界从可能的第四次冲击中解救出来的人失望，从如此决心之中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发展到极致，完成了它最终极的蜕变-自我牺牲。父亲、爱人和孩子，那些追随葛城美里的手下，葛城美里的为爱牺牲，完成了爱的最高德行。付出的爱，也许是德性的最高状态，是幸福的利益，她教会了我，如果想要获得幸福，就找一个爱你的人，而这样的人，正是肯为你付出，甚至牺牲自我的人。

真希波：那加持良治大概就是个高尚又狡黠的人，加持良治的爱并非带有很高的德性，虽然他爱的方式回头看来，应该是正确的。SEELE和NERV的计划、代价都是不可持续且让人难以接受的，而忽略了更重要的后果，在这个所谓“人类补完计划”的计划者眼中，人是懦弱的，自然天性让他们会爱自己，而不会去爱这个补完之后的“完人”，所以要靠一套制度和律法的约束，才能达到让人们去爱“完人”。但人们要去施与爱，又要去立法让作为被爱者的“完人”去维护，那人类就没必要去遵守如此被“被立法者”监督的法，人类不必承担责任，也没有必须要遵守的义务，这岂不是说人类必然不会是向善的吗？好在加持良治看到了这点，他知道人的缺点，他凭借他的智慧欺骗了SEELE和NERV，他不得不撒谎，他爱葛城美里和他们的孩子，但为了去拯救更多的人，也需要一个更温柔的谎言，虽然这些都是高尚的、不可避免的谎言。所以我想，作为被爱者的众人，比作为施爱者的加持，有更大的能动性，这其中除了爱人与孩子，当然可包括SEELE和NERV，甚至也包括那个想象中最后的“完人”，他们的选择未来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当然也是自由的。

绫波丽：也许冬月教授是一个比加持更睿智又一视同仁的人，冬月教授对碇唯的不舍，是高雅师徒之爱，冬月教授对碇源堂的推崇是低劣的服从之爱，冬月教授对世人是无欲无求的平等之爱......这其中运用不同的技术，确保了所有对象都在其合适的位置，让原本本来参差不齐各有所长所短的高贵、低劣等等自然造物和谐一致。冬月教授的爱，确保了碇源堂、唯，和所有人类，都是中立的，都可以被SEELE和NERV的技术所控制和所预言，SEELE和NERV才是分好坏的，而只要它们来掌控所有人，则必然可以引领人走向心之壁的消融，走向美与善，走向“完人”。

渚薰：我不知道SEELE和NERV最初的想法，不过我想先讲一个神话故事，故事是这样的：“莉莉丝和亚当曾经是合体的一对，他们互相依偎又朝夕相处，同时力量又特别强大，渐渐的，对神构成了挑战和威胁，给神带来了巨大的困扰，于是神把他们切开，分别放置到了世界上相离很远的地方。而他们自从被分开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再次结合，但又不能得行，莉莉丝因此特别悲伤，那些被称为生命体之源莉莉丝后代，叫做人类的生命体因此也很悲伤，也就是人类们也继承了这份想要找到自己另一半的欲求与莫名伤感。而作为另一半的亚当，则决心为再次结合付诸行动，他残酷坚定且沉默，而这也就成为了人类一直渴望得到的那种力量。” 我觉得这个故事中，最令人震惊的是，爱居然是从悲伤和残酷中产生的，就好似是从无序中猜产生秩序，从丑中才诞生了美，假是建立在真之上一样。现在回想其多年前，我初见碇真嗣，就觉得他和莉莉丝很像，时刻都在悲伤之中。而且他也总笃信我就是他的另一半，而他这么觉得的原因，或许是我们两个在各方面真的都很相似，或许是他从他自己感觉出发，产生了如此的感觉，而这又和亚当很像，沉默但又坚定。但是相处久了，我并不觉得真嗣真的像莉莉丝与亚当一样，他可以不悲伤，不沉默，又犹豫不决，虽然他认为我是他的另一半，想弥合那种被迫分离创伤的想法也影响到了我。虽然他有时暴走也很危险，但被迫驾驶EVA的真嗣着实驾驶地很好，在一次次击败使徒的任务中，他也渐渐不再只为了反抗而活，而也为了延续这种生活、为满足自己的位置、为辛劳收获赞赏与需要而活，这是另一种除了反抗SEELE和NERV的体制与教条，反抗碇源堂之外，可以理解真嗣，理解莉莉丝与亚当，理解爱、与爱的自由的角度。

碇真嗣：倾然间我觉得之前作的准备似乎没什么必要，我原本觉得怀念与追忆背后，关于逝去的人们爱的真相，并不是只有只能颂扬的偏颇和尴尬，虽然称颂他们的爱也许并不求真，角度也单一，但即便如此，真正面对被追忆的爱人、亲人、朋友们的真实面相也会对真正的理解有所帮助。我想，颂赞之所以那么美好，也许很多都是从那些事物和人本身的糟糕反衬出来的，所以所说的那些追忆之语，也许还有其他的意味。对于碇源堂来说，他的爱绝非是谦卑的、谨慎的，从他想让妈妈死而复生这点出发，爱就是自私不平等的，所谓人类的众生之爱，按照尊重每个人判断，不奢求改变别人，一人一票的集结，必然是不可能达成“人类补完”的共识，爱如果要实现，在碇源堂他自己的“人造”部分与其他所有人的“自然”部分之间，就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平等的起点。那么关于葛城美里，她虽然也是从她的私心出发挽救爱人与孩子与大家，不过她确实是一位勇敢的人，但她的勇敢存在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悖论，她的爱确定来自于崇高的自我牺牲，当然如果别人也爱她，这种确认当然也要来自于他人肯为她牺牲，但是，一个人如果爱对方的话，那当然是希望对方不必为自己牺牲了，但对方不为自己牺牲，就无法确认爱，对方也就没有爱，这样毫无疑问是希望对方在一个无爱的状态，而这种悖论包含了无爱的属性，就几乎不在与爱沾边，也就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性了。面对这种无解的问题，我想即便被赋予绝对信任的SEELE、NERV与也没法与加持的智慧达成可以完全信任的共识，因为如果他们所有人都拥有至高的智慧，彼此间就一定会得出共同的明智结论共识，那样根本就不需要所谓的“比人更可靠的制度、规范与纪律”。而一切的制度与规则如果如同冬月讲授保证的，可以抹平高低贵贱，只有和谐与否之分，则SEELE和NERV已经向世界证明了，想直接规定让人类必须导向“完人”、美好和善的规则与制度，必然会走向恶的终途。

也许在莉莉丝和亚当的神话传说之中，他们再次结合的永远不可能实现才导致了爱的永远无法实现，爱的永恒由此而来，好比从私心与不平等中产生爱，它残酷悲伤又充满力量，这样说来，爱本身有强烈冲破桎梏、冲破秩序的冲动，而人们又要在生活之中脚踏实地生活，不得不规范爱对世界的反抗，所以爱存在一种张扬怒放又自我调节的张力，这样的张力，需要人类信仰和虔诚。但是这种信仰和虔诚，却会引发更大更严重的问题，就像渚薰觉得我和他很像，我爱他，他也爱我一样，人们自然而然地会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来爱，爱与自己相似的人成为了一种无道理可讲的“信仰”，进而逐渐变成了像SEELE和NERV一样的教条，爱同一个身份的人、爱小圈子里的人、爱一个集体中的人、爱与自己站在一边的人......最后到自己爱自己，所以爱的对象消失了，爱的张力迅速闭合，爱也就不可能实现。而如果爱的是“完人”的话，当下环境之中被SEELE与NERV抬至理想的位置，乃至被人类所认可就一定有它的道理，所谓存在即合理（进步主义），让人人都变成了 L.C.L，自然消失，人类的浪漫主义危机到来，那么这个问题就失去了被诉说和讨论的价值。

而我想念也爱我的妈妈，我想她也爱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但是她不在了，我们也无法再次相见，我知道她希望我可以有良好的生活。那么我想，爱的目的不是盲目的接受她爱我所以我要爱自己，因为如果如此的话，那我一定会接受作为儿子的身份与自己最美的想法，而只能陷入自爱自美的囹圄........并且不能加以分辨，而只能在这种爱之上不断的找寻逃避和合理化的理由，这是我之前的生活一团糟的原因。现在我觉得，感受到妈妈早已不在的缺乏，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在糟糕的生活与良好的生活之间的，是良好生活的愿望，这是存在于此岸和彼岸之间的状态，就像在智慧与无知之间，是智慧的见解一样，我虽然给不出这样说的理由，不过我想你们所有人也都不是在给出某种致明的“真理”，而是都在从各种角度（功利、体制、技术）说服他人自己的见解最好，希望与他人达成共识的承认，达成了共识，就成为了正确，从“我”到达“我们”，才能理解认识的好坏、对错，才达成了真正的真·正确，真良好，这也许也是人类唯一能达到的境界和唯一认识的方法。

所以真理问题，既是共识问题，承认问题，也是爱的问题，最终是人的问题。

共识可以变化，不是永恒的目标，不是理想的起点，爱和人变成了关系和过程，变成了纽带，变成了可感可经验的存在，因此爱是真正的实然，是Becoming，是路途，是美与善的缺乏，是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良好生活又需要良好生活这个事本身，是愿望，也是对愿景的分辨，且永远有实然的要去实现。

这种实现，就是要看到爱的对象的诸多不同面相，而这必然带来对身体的回归，带来可经验的对象，带来对思念的封藏，带来手牵手跃入真实的生活，而不止靠想更要靠看，这个过程不扬弃任何所谓多余的“去伪存真”，而是包罗万象，是爱的综观。

如同跟随曙光一同动身，穿越密林，步下圣山的诗人所说过的那样，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人是动物和超人之间的桥梁，我想，爱应该也是一样。

（ 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 聚会 終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