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重看《阿凡达》,熟悉的“好来乌”配方:小人物逆袭改变大世界,可是看完电影后,小人物们还是要回到现实世界,没有人在意,不值一提,世界依然是那样残酷的运转:欧洲殖民者屠杀印第安人,蒙古铁骑屠杀南宋汉民,现在的暴力拆迁可以说是很“文明”了……

十几年前我在金华遇到一个退役美军丹尼尔,和电影主角杰克的命运相似,他在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中腰部受伤,而美国政府给的抚恤金也仅够他延续不太明朗的余生。现在想来,他的眼里有一种烈火焚烧后的死灰,出奇的冷静,会让涉世未深的学生吓一跳。

这篇日记大概是2011年4月4号写的……

“我们死了68个人,有8个是我的朋友。”他抽着烟,像讲历史故事一样平淡地对我说,一边和她下着象棋。

“你怎么看布什?”我问。

“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他轻轻一笑,“伊拉克人的问题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

“战争是大人物的游戏,牺牲的都是平民百姓……”我说。

“他们能赚钱,”他笑了笑,“你不可能用步枪改变人的想法。”

他是当年冲在最前面的步兵,在最惨烈的地方战斗过,腰部也受了伤,退役后来中国教书。他说教书是他来中国的唯一目的。他很喜欢苏格拉底、柏拉图的书,想要将自己的教育理念传播到中国。

他和我谈起尼采,他不信上帝。“真正的信仰不怕被辩驳,而是在辩驳中更加坚定。”他说那些基督徒是好人,但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难……

我教他下中国象棋,他第二次下时就已经可以和老手对弈了。我问他国际象棋下得怎样,他说,不错。

象棋大师能够看见棋局上所有棋子的联系,全部棋子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相互作用的系统,而新手的脑海里只有孤立的棋子,即便棋子间有联系,也只是少数、暂时的联系,不能看到深刻、长久的关系。

“你要小心一些,因为这个棋子一动,这两个棋子的关系变化了,这个系统的结构也跟着发生质变。”

世间万事万物都在一个系统上运行,越聪明的人看到的联系越深广、越长久。一个人能够看到石油价格、伊拉克战争、布什、股票价格之间的联系,另一个人还能够看到国际金融、个人主义、贫富悬殊、萨达姆独裁、西方文化思想渗透等等要素也在这个系统里……也有人看到人类的发展对整个地球物种生存构成的压力,资源利用、技术发展与熵值的增长……

夜晚,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路过大草坪时,我们坐下来,静静看着暮云。我太忙了,很长时间没有停下来欣赏风景。丹尼尔说这风景真美,宁静和平。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伊拉克的落日。我知道落日在哪都是一样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凭回忆去感受——那种稍纵即逝的美丽。

更早一篇是2010年3月10号写的……

《阿凡达》告诉我们:人类往往是贪婪、自私的。

某些统治者以“爱国主义”、“爱种族主义”的口号,去统治迷信的人们,派遣军队为自己的私利屠杀弱小的种族。

背叛帝国主义军队的行为是高尚的,为了心中的正义、不听从军令的个人主义是英雄的抉择。

所有生命都是平等、自由、神圣的;没有比自己“落后”的种族,没有谁的生命比你更廉价,没有谁的生存权益可以被不平等地“交易”(用金钱购买他们的土地居住权)。

为了生命的尊严背叛自己的种族,对抗祖国的暴力是神圣的。生命的自由、平等、神圣高于任何国家、种族的利益……

今天和一个心理咨询专业的博士聊天,她向我征求就业的建议,末了又说我对社会看得太理想了。我说没有吧,我没有看到社会的黑暗吗?

做学术、做研究的意义是什么?改造这个社会,让这个社会多一些光明?还是帮助这个社会上痛苦的人?好像只能做到后者,也只能做到一点。

写作治疗是件古老的事。对于那些痛苦的记忆,人可以去提取,而记忆一旦被提取1,它就容易被想象所塑造。但是,人的智慧又离不开真实的记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与其改变那些痛苦的记忆——比如战争中暴露的人性丑恶——不如改变记忆的痛苦,但这方面的研究很少1。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对于大多数小人物来说,没有钱去做咨询,甚至没有倾诉的朋友,有的只是让时间去治愈伤疤。不过,可以通过想象去借用未来的时间。最近,我们做了三个实验(张昊天 等, 审稿中),涉及五百多人,让他们写作最近与别人的一次冲突,结果表明,想象在未来(比如十年后)重新看待这个冲突,相比于从当下去看这个冲突,人们会更有智慧(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世事的无常,从别人的视角看待这个冲突、寻求和解),情绪也会更积极。或许,除了等待时间抚平伤痕,我们还可以想象十年、三十年后,自己会如何面对曾经的苦难,把最深刻的想法和情绪写下来。

《阿凡达》的制作者应该请教过心理学家——以小人物为主角,才能让大多数观众代入其中——就像电影的主角代入阿凡达。小说主角与读者的身份越接近,读者越能进入故事2。可是,要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理解社会地位卑微的人(比如流浪汉)、与自己很不一样的人(比如外国人、同性恋)就非常困难。电影里的地球人为了掠夺纳威人的资源,将那些纳威人称为“蓝猴子”——这是人类社会中非常普遍的“污名”现象3。为了提升自尊心,获得个人优越感;为了增强我们对自己群体的认同感;为了让我们觉得自己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是合理的;我们给那些“异类”贴上丑陋的标签,而不愿意从他们的视角理解他们眼中的世界。在屠杀中国人之前,称中国人为XXX;在驱除廉租房里的穷人之前,称他们为“低端人口”;包括汉字里所有“女”字旁的贬义词,其实都是人类内部“污名”的现象——用电影里的话说,是让人心像“石头”一样难进米油。

《阿凡达》的主角是一个残疾人,他也受到周围人的“污名”。“污名”是因为人们不愿意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理解别人的苦难——因为与苦难的人感同身受(“共情”)也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4。同样,大人物很难将心比心理解小人物的苦难。而在佛教和基督教的传说里,都有贵族的“阿凡达”视角:王子感受到“众生皆苦”、“苦海无边”;上帝的独子“道成肉身”,感受到人人皆是“罪人”,都有作恶的可能。前者强调“苦”、后者强调“罪”,两者其实难分因果,共同构成了人类的悲惨世界。《阿凡达》可以说是一个人类自我“救赎”的故事。

心理学实验表明,当我们试着以旁观者的视角(上帝视角)去看待自己与他人的冲突时,我们会更加理智5,情绪会更积极6。从未来视角去看待自己与别人的冲突,或许也是因为我们放下了心中的“自我”7,明白了自身的渺小,于是更愿意站在别人的视角上看问题,更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世事的无常……

十年了,美国总统换了三届,新冠疫情也改变了世界。我不知道丹尼尔是否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传播自己的教育理念?大概也是像我一样,渐渐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毕竟,只有小人物才会冲在战争的最前线,而小人物大多也只能在《阿凡达》这样的电影里做一回“英雄”梦。或许,小人物才会常常想着改变世界,而大人物往往觉得世界本该如此。或许在布什眼中,他是在为美国人民而战,为美国民众的饭碗而战,而伊拉克人则是“低端人口”……

十年前,我写文章时常常幻想能够影响一些读者;十年后,我写文章,主要是为了自己:记录想法、调节情绪、整理文献,倘若有人读了后在俗世的心情变好了,那就是无量功德。

——2021年3月13日

于 杭州

参考文献

1. Phelps, E. A. & Hofmann, S. G. Memory editing from science fiction to clinical practice. Nature 572, 43–50 (2019).

2. Kaufman, G. F. & Libby, L. K. Changing beliefs and behavior through experience-taking.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103, 1–19 (2012).

3. 张宝山, 俞国良,. 污名现象及其心理效应. 心理科学进展 15, 993 (2007).

4. Cuff, B. M. P., Brown, S. J., Taylor, L. & Howat, D. J. Empathy: A Review of the Concept. Emotion Review 8, 144–153 (2016).

5. Grossmann, I. & Kross, E. Exploring Solomon’s Paradox: Self-Distancing Eliminates the Self-Other Asymmetry in Wise Reasoning About Close Relationships in Younger and Older Adults. Psychol Sci 25, 1571–1580 (2014).

6. Dorfman, A., Oakes, H., Santos, H. C. & Grossmann, I. Self‐distancing promotes positive emotional change after adversity: Evidence from a micro‐longitudinal field experiment. Journal of Personality (2019) doi:10.1111/jopy.12534.

7. Wei X. & Wang F. 从无我到自我实现: 基于自我发展的智慧历程Selflessness and eudaimonia: Self-based processes of wisdom. Advance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8, 1880 (2020).

转自微信公众号“读写自愈”


阿凡达的影评

Luck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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